结 缘

当年，在涞源一座新辟为旅游地的山上，偶然发现有几只装在铁丝笼里的小松鼠，二十块钱一只，讨价还价声仍然不断。人们总是用自己的价值观去衡量世界万物。只因为星星太远，否则它们也会被摘下来贴上标价。我看中了一只野气十足的小松鼠，耳孔周围鼓着几个暗灰的小包。你为什么是二十块钱？谁能用二十块钱造出这条可爱的小生命？光滑的皮毛，敏健的四肢，雪亮的眼睛——我的无价之宝！

牢 笼

人犯罪了，要被关进牢笼。而你无辜，却失去了自由。当时，你也许正与同伴在茂林中嬉闹；或是正在妈妈怀中撒娇？你正在摘采芬芳的野果；或是在舔饮清冽的甘泉……猛然，你被一张恐怖的大网罩住了。周围一片漆黑，你的世界从此天崩地裂，快乐无忧的童年结束了（因为我买到你时你还是一只幼鼠）。 

你显然不能接受这个现实。从颠簸的公共汽车到拥挤的列车上，从宾馆到我清净的小屋里，你一刻不停地撕咬着铁笼，筋疲力尽时，你就瞪着眼睛，竖着胡子，喘一会儿粗气。无数次的徒劳使你癫狂，最后竟开始用柔软的躯体横冲乱撞。  

楼下有溜狗的，溜鸟的，我也带你去散步。从我拎起笼子的刹那，你就紧张地弓起身子，左顾右盼。当煦暖的阳光照耀着你，清风拂过你，碧绿的草坪印入你的眼帘时，你的眼睛不再眨动，立起身，腹部微微地颤动着，两只前爪扒住铁丝网，犹如一个长久暗无天日的囚犯突然见到了光明。我一路走过，你不停地发疯，牙齿响亮地磕着铁丝。我只得把笼子放进草丛，你埋头咬草，爪子深深地插进泥土，仿佛要与大地融为一体。你鼻头上的毛被磨光了，露出一道血痕。从此，我再也不带你去散步。

相 识

泰戈尔说，在远古创世的清晨，通过一条太初乐园的单纯的小径，人和动物的心曾彼此访问过。如今的对视好像两个朋友带着面具相逢，在伪装下彼此模糊地互认着。  我永远也不能忘记我和你那次长久的对视。你昂着头，两爪抱在胸前，呼吸急促，像刚学会站立的婴儿。你惊诧万分地望着我，眼睛瞪到最大，两颗黑眼珠似乎要随时迸出。也许因为很久没眨眼，你的眼眶晶莹发亮，好像要滴下泪来。我虔诚地与你对视。人对于你是多么陌生的概念。在你眼里，我的脸一定是巨大而恐怖的，被铁网隔的四分五裂。或许，你根本没有那么大的视野。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望下去，你却猛然抖了抖脑袋，耳背上的一个灰色的小球落到地上。小球竟然会动，我无意一踩，血。原来是草虱子！我忙找了镊子帮你周身清理一番，你舒服地眯上了眼睛。

彷 徨

我把你带到窗前，想让你看看窗外的景色，吸吸新鲜的空气，可我担心你害怕凌空的感觉。我打开音响，想让音乐驱走你的寂寞，又怕人的音乐对于你来说是噪音。我无法弄出树叶沙沙响，山虫吱吱叫，鸟的歌唱和泉水的叮咚。我想用一切美食填充你贪婪的小爪和小嘴，又怕撑坏你的小胃。我真想帮你打开铁笼，又怕你的无影无踪。 如果你能回到原来的家，我就能割舍对你的爱，还你最大的幸福，可都市茫茫，人海熙攘，群山连绵，连我都恐怕找不回去，何况是你？我想彻底驯服你，让你成为乖巧的家中一员，可我怕万一有一天你离开我，失去了生存的能力。

异 化

我生日那天，蛋糕剩了一块。我用手指粘些奶油，放在你嘴边。你先是嗅了嗅，然后大胆地舔了一口，竟愉快地连蹦带跳，随后便歪着头把我的手指舔的干干净净。自那以后，我就有意用各种各样的食品试探你。你最爱吃的竟然是冰激凌，包括各式的奶油，当然最好是加点糖或可可！其次是牛奶、水果……当抱着冰激凌时，你的前爪冰凉难忍，宁可频频换爪或叼起食物两爪在空中猛甩几下也舍不得遗漏一点。待美味吞下后，你迅速将前爪抱住脑袋和两颊使劲揉搓，在洗净脸面的同时使两爪温暖。难怪乎有人说现在是全盘西化的时代，连真正土生土长在山沟里的你怎么也如此崇洋媚外？

水果之中，你偏爱苹果，抱起一块就“沙沙”地啃，但也有吃腻的时候。香蕉和葡萄，你兴趣不大，只尝个鲜。你最吃不够的是石榴。不管喂你多少颗，你都贪婪地藏在嘴里，直到两腮圆鼓，仍然东张西望。确定我不再给你喂时，才不情愿地吐出一颗，捧在爪里慢慢享用。最后，总能在笼子下见到一堆被你小牙打磨的极为光滑的石榴籽。奇怪的是，你并不太爱吃松子。如果饿极了，瓜子和花生也吃得津津有味，皮撒一地。每当早晨我上学离家时，会匆匆喂你几粒花生米，你佯装珍惜地吞下，藏在两腮里，然后脑袋转来转去，两只黑眼睛期盼地望着我。如果顺便再喂你一两块奶油面包，你会欢快无比。但总是在回家后发现你先前吞下的花生被吐在地上。  既然你那么爱吃西餐，给你取个英文名——吉米吧。

愧 疚

你又在疯狂地撕咬铁笼，我厉声叫：“吉米！”并狠狠地击了一下掌。你浑身一抖，立即缩成一个小球，半眯着眼睛，一动不动。我呆住了，你竟然听我的话了？平白无故的，造物主的两个平等精灵改变了关系，我成了你的主人？我呵斥你，不过是因为你牙齿磕笼子的声音打扰了我读书（也许仅仅是在耗费时光）。而我夺去的，是你唯一的可怜的争取自由的希望！我讨厌马戏，因为那里的动物是博人一笑的奴隶。你没有必要屈从我的意志，我只想做你的朋友，或者，是姐姐。好喜欢《精灵鼠小弟》那部电影。如果你也能穿上衣服，与我共餐该多好。我会在卧室里为你支一张小床。实在不忍看你在铁笼里酣睡。每当望着你的睡态，爱就从我心中汩汩流出。小巧的身体蜷成一个完美的圆，嘴巴埋进温暖的小腹里，前爪藏在胸前，后爪贴着两腮，蓬松的尾巴环盖在身上，是世界上最柔软的被子。

寂 寞

我有那么多朋友，那么多书，还有数不清的音乐和电影。我可以煲电话粥，还可以逛商场游公园。有时，我仍然感到空虚寂寞。可我的吉米呢？每次我兴冲冲地从外面回来，看到你在笼中缩成团儿，眼睛里全是茫然，你是怎样熬过这漫长的一天？或者，全家在乐融融地观看美国大片时，我不经意地瞟你一眼，你正百无聊赖地舔着小爪，那样子可爱又可怜！ 我蹲下陪你，你看不到完整的我，也听不懂我说话。你不会叫。受伤的野猫能在清冷的夜晚哀嚎，被激怒的狗会冲着敌人狂吠，丧失伴侣的鸟儿可在枝头悲鸣。你的痛苦却是封闭的。 我突然意识到我养着你，如同人被抓到外星球上，没有自由，完全陌生的环境，找不到一个同类。那是怎样的一种恐慌和寂寞？我爱你，爱的自私而徒劳。不止一个朋友提议放了你，可天渐渐凉了。你那么怕冷，来一阵风，你都会发抖，打喷嚏。明年夏天好吗？

价 值

曾有一段可怕的日子让我感受到了真正的痛苦。不是垂胸顿足，也不是嚎啕大哭，是生命失去了重量。往日一切爱好都失去了吸引力，我呆坐在窗前，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真切地觉得自己被世界遗弃了。象幽灵在窥视人间，无论如何也无法介入。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觉得心里的血正慢慢流走，要变成一个空壳。恍惚中，全身轻飘，生命正离我而去。  沉静如同瓷器被打碎，哐啷哐啷的声音将我从麻木中惊醒。我茫然地扭过头，你正饿的发疯。笼下的报纸被撕成碎片，你侧着头，猛地伸出前爪去抓笼子不远处的一块面包渣。不料，它被推出了好远。你绝望地抓住铁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不可企及的美餐，气喘吁吁。我已经好久没喂你了，你变的那么消瘦和狼狈。我一跃而起，把面包渣送入你的小爪。你饿极了，并不吃，把它储藏在腮中，哀求似的望着我。我飞快地找来杏仁、巧克力、苹果。你吃饱喝足了，精神焕发地翘起尾巴，舔我的手。那亲昵的小舌头让我感动不已。与你相比，我仍是强者，强到可以维持你的生存。我的生命曾有一刻真的要无形无质了，只是喂了你，我的吉米，让我觉得有事可做。我又找回了生命的重量。

乐 观

其实，你比我想象的要乐观。人要是象你这般处境，早已抑郁而死。你崇尚自由，但失去它也能活；你钟爱奶油和石榴，也能尽情享受廉价的瓜子。你可以专心地玩一片树叶，把塑料绳编成小团，把绒布撕成柔软的丝。我们在一旁喧闹，你照样呼呼大睡。被无理惊醒后，你只是换个姿势继续做美梦。冬天，你不象以前那么活泼了。在松草和棉布做成的窝里，你睡的昏天黑地，甚至忘了吃食。狂风呼啸的夜晚，你还是会瑟瑟发抖。我读书时，就把你放在我的台灯边，你便趁着暖光甜甜睡去。我睡觉时，就把你挪到我卧室的暖气旁。看着你恬静的睡态，我觉得很踏实。

魅 力

春意盎然。我忍不住带你去楼下的亭子里透风。他带着他的狗路过。他是我的邻居，我们却从没说过话。他是女孩们谈论最多的“牵绅士狗的男孩”。他的狗和他一样傲气，走路昂首翘尾，目不斜视。滑亮的皮毛和优美的身型显示着它的贵族气质。你在笼子里翻腾跳跃，那只狗突然象没了魂似停下脚步，盯住你。无论他怎样拉它，唤它，它都无动于衷。起先它只站着看，后来索性走上前卧下看你。他有点尴尬地冲我笑笑。我提起装你的笼子，准备离开。那只绅士狗风度全失，狂吠起来，惹的好几只狗围过来一起叫。你吓的弓起身子，向后退缩。我只好又坐回原地。狗立即安静了，重新卧下，温柔地饶有兴致地观赏着你的一举一动。他也只得顺其自然，坐到我旁边。我们聊了一个下午。后来，他每次打电话给我时，都会诡异地说：“我的狗想你的松鼠了。”

选 择

铁笼使你远离了自由，也不可否认地把危险挡在外面。你渐渐觉得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睡觉，醒了自然有美食供上。你懒散地卧着，即使我揪你的毛，你也只是不耐烦地抬一下眼皮，又沉沉睡去。原来，只要我的脚步声一响，你就会跳起来，机敏地左顾右盼。你完全丧失了生活的激情，不紧张，更不快乐。恒稳的心跳使你的生活简化成一条直线。我把一道清泉围住，变成一滩死水。是分离的时候了。如果把你放到荒僻的山上，你还会跑会跳吗？你能赶上同伴的步伐吗，你能吸引一只漂亮的母松鼠吗？你会不会失去方向感，毫无警惕地睡去，做了猛兽的美餐？没有了面包和奶油，你能觅到野果和泉水吗？还有，我舍不得你。我知道开启笼子那瞬间的含义，就是此生永不再见。听过我的笑，看过我的哭，帮我找回生命的重量，帮我把心中的天使带到身边的吉米，你用衰弱的体质和退化的本领在山野里的艰难求生将永远是我的心悸。如果早知道是这样，我定会就地放了你。可当时的我是多么好奇和欣喜啊！难道现在，留着你，放了你，你都不能快乐如意？是不是从你被捕捉的那一刻起，悲剧就注定了。真是无法挽救的错！我进退两难，忧心冲冲。吉米，用你的心告诉我，你想要哪一种活法？

诀 别

我带你去香山小住。宾馆依山傍水。打开窗户，天空碧蓝，芳草如甸，鲜花成霞。空气清新甘甜，你不再贪睡，精神焕发地蹦着。“我们去爬山，放了它。”几个朋友再次劝我，“我在香山见过好多松鼠，它一定能找到幸福。” 是的，我下决心今年夏天要给你自由，可到关键时刻，自私之鬼又占了上风。我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你也不想离开我，你怕觅食的辛苦。我不敢正视你迫不及待想奔出来的眼神。你比我刚见时大了一圈，四肢也粗壮了，笼子对于你显得更狭窄压抑了。我也心疼你，可我好怕突然失去你的空虚。傍晚，喂饱你，我把笼子拎到桌子上，和朋友们去打台球。没过两个小时，我就跑回来看你。打开门的瞬间，我呆住了：笼子歪在地上，小闸门敞着，你早已不知去向。那不亚于商人突然发现了敞开的空保险柜，我陷进了万丈深渊。我拼命地找遍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床底下，柜子里，垃圾筒……等我大汗淋漓地猛然抬头，不禁哑然失笑，窗户大开着。我缓缓地蹲下，捧起被摔得略微变形的笼子。一定是你的不断抗争使笼子滑到地上，碰巧磕开了笼门。你这个无情的小东西，走的这么干净，这么坚决，这么匆忙。我频频拭泪，心里充满怨愤。真不敢相信，傍晚我抚摩你那柔软的小鼻头，竟是最后一次。你盼这一天，已经盼了太久，终于义无返顾地奔向了你已陌生却深爱着的大地。那才是你真正的家，你最终的归宿！我太轻看动物了，以为安逸的生活就能满足它们。其实，和人一样，自由对于它们也是高于一切的。我把你囚禁在我身边，一厢情愿地不安地爱了你一年。现在，我懂了，爱，不一定要靠近。

是的，不再见你，仍惦记着你，祝福着你。吉米，今天，我才算真正地爱你。（作者：魏 姣   本文选自《今日国土》杂志 2022年1-2月合刊）

责任编辑：肖亚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