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有耶溪父老钱,无朝无暮在樽前。樱桃豌豆分儿女,草草春风又一年。””元代方回老先生的诗令我怀念逝去的岁月。
老母亲和她的豌豆地
“娃儿,咱家的豌豆角嘚能吃啦,赶明儿你回来吧!”电话那端,老母亲声音朗朗!
这是前些年春上,母亲唤儿回家,时时提起的一个话题,年复一年。
母亲知道我爱吃豌豆角儿,那是因为,豌豆角儿承载了我许许多多的童年往事。
我的老家在河南,河南如同全国一样,有很多地方方言。豌豆角嘚的“嘚”就盛产在豫东商丘古城城南一带。在我们那里,说话凡是带“子”的地方,都呼作“嘚”:桌嘚、椅嘚、凳嘚,嬸嘚、嫂嘚、妗嘚,豆角嘚、豆芽嘚……。晌午头儿见面:“吃啥饭?”“面条嘚!”“谁擀哩?”“大嫂嘚?”“下哩啥?”“豆角嘚、豆芽嘚、葱花嘚、蒜瓣嘚!” 哈哈,不一而足。
“娃儿,走,咱上南地摘豌豆角嘚,晌午给你溜溜吃!”
那时节的我不过七八岁,长的瘦瘦小小,奶奶也还年轻,不过四十七八,穿着黑布衫,顶着麦秸亭子头巾,吃罢清早饭,奶奶左手拎着长篮子(一种用红柳条编的长方型容器),右手扯着我,掂着小脚,碎步连连,一边走,一边给我说话儿:“娃儿,吃饱了没有?”
“我吃饱了奶奶,您给我烧了一个大红薯哩!”
奶奶蹲下来搂住我,亲热的贴着我的小脸儿:“晌午咱不吃红薯啦,给俺娃儿蒸豌豆角嘚!”
那个年代的庒稼人,日子过得非常清苦,吃不饱穿不暖,加上四月昼长夜短,青黄不接,头年储存的杂粮红薯所剩无几,几乎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日子十分难熬。而豌豆,正是在小麦成熟前可以收获的吃食,因此金贵哩很。
那时候,小妹妹还没有出生,父亲母亲一拉溜生我们兄弟三人,爷爷奶奶视若珍宝,舍不得吃舍不得喝,但凡有点儿好吃的,都塞到我们弟兄仨嘴里。
爷爷奶奶都是勤劳的庄稼人,家里有两片自留地,一片在村东大坑南沿,一片在家后。童年的记忆里,这两片分别有三五分的自留地里,不是种甜瓜西瓜黄瓜就是种豌豆、花生、毛豆,母亲说:“恁爷恁奶奶为的是恁弟兄仨有些好东西吃,把咱家的自留地收拾掇的可好啦!”
那时候,父亲在公社当干部,母亲是生产队的壮老力,爷爷给队里喂牲口,两片自留地的春种秋收,主要靠的是奶奶。
奶奶扯住我的小手往南走,一路上,都有婶子、大娘招呼奶奶:“四大娘您吃罢啦?” “四大娘您这是上哪去呀?”
爷爷在五个兄弟中排行老四,又因年长,因此,四大娘这个称呼几乎陪了奶奶一辈子。
“上南地,给俺娃摘豌豆角嘚去,俺家嘞豌豆角嘚能吃啦!”奶奶兴冲冲的不停地回答。
往南往东再往南,大坑南沿,一片胳拉拜深、绿油油的麦田里,豌豆秧儿缠在麦杆上,一簇一簇、一层一层,沉甸甸的坠在豆秧儿上,恰似满身春装、含羞带笑的少女,随着沙沙作响的阵阵南风裙摆摇弋,翩翩起舞。
奶奶弯下身来,指着眼前的几棵豌豆对我说:“豌豆能摘好几茬呢,娃儿要摘下面长哩饱的,上面长哩庇的等几天长饱了再摘。”
我听奶奶的话,乖乖的挑那些肚子鼓鼓的、有点儿泛黄的豌豆角儿一个一个摘下来,放到奶奶提着的长篮子里,奶奶笑瞇瞇的跟在我的身后,祖孙俩顺着麦拢边走边摘,迤丽前行,不过一袋烟功大,粒粒饱满的豌豆角厚厚一层铺满了长篮底儿。
“中了娃儿,今儿咱不摘啦,够晌午吃的啦,过了明(后天)再来摘吧!”
我拉过奶奶提着长篮子的手,祖孙俩亦步亦趋,奔家而去。
时光流逝半个多世纪,那情那景晃如昨日,温馨至极。由远及近,想起这些年带领小孙子柳君子到商场采购的情景。小孙子孩提间,刚能提动塑料筐,为了培养他的商品意识,我和老伴儿便带着他商场采购,只见小宝贝提着筐子,晃晃悠悠,顺着货架挑挑拣拣,不时把他喜欢的一些小吃食放进塑料筐里,然后双手提着筐子、挺着肚皮、瞪着大眼趔趄前行。看得我和老伴心都醉了!隔代情、隔代亲,甜如蜜、连着筋,过去当孙子,如今当爷爷,童年享受爷爷奶奶的疼爱,如今疼爱自己的孙子,祖孙情深,无论何种感情都无法比拟。
回头再说那一天,奶奶在锅里添上两瓢水,铺上蓖子,倒入洗净的豌豆角儿,盖好锅盖,灶堂里续上一把干柴,拉起风箱,“呼—呼—-”,火苗儿立时充满灶堂,随着”哧—哧”水开声响,豌豆的鲜香味儿伴着雾气很快弥漫开来。看着我那馋猫样儿,奶奶停下拉风箱的手,掀起锅盖,麻利的抓起几个豌豆角儿,两只手倒腾着吹了吹递给我:“娃儿尝尝,看熟不熟哦!”我忙不迭的接过来,拿起一个塞进嘴里,立时,满口流香,沁入心脾。“中啦奶奶,能吃啦!”奶奶拿过一个尝了尝:“还没熟透哩,再溜一会儿吧,越绵越好吃哦!”那天摘的豌豆角儿,奶奶给我盛了一大碗。时光流年,如今让我说,这辈子最好吃的美食是什么,我一定会说:奶奶给我盛的那碗豌豆角儿,没有之一。
光阴如梭,七十八岁那年,奶奶走了,母亲知道儿子的爱好,家后的院子里,年年开春,都会种上一片豌豆, 挨到南风吹、麦浪起的时候,老母亲唤儿的声音便伴着豌豆角儿飞了过来。在部队的那些年,我还真的请了几次假回乡,陪着老母亲到家后的院子里摘豌豆。看着儿子香甜的吃着自己种的豌豆,老娘亲心满意足:“儿啊,明年春上,还回来吃娘种的豌豆角嘚!”
如今,娘亲九十有四,一切指标正常,只是,娘老啦,电话里,再也听不到娘亲唤儿回家的声音啦!不过,生活在北京的我,这两年却时时可以吃到市场上卖的碧绿碧绿的青豌豆角儿,一年四季。四块,六块,八块,十四块——不论几块钱一斤,隔一段时间,我都会买来品尝:洗干净,上锅蒸,连籽带皮儿放进嘴里一块儿咂磨,要的,就是儿时的感觉。
北京市场上颗粒饱满的青豌豆角儿
只要吃上豌豆角儿,眼前立马呈现奶奶的笑脸,耳边马上传来母亲唤儿的声音:“娃儿,回家吃豌豆角嘚来——”(作者:柳忠勤 本文选自《今日国土》杂志 2022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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