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家北窗,能看见军博顶上那个五角星。五角星下是灿灿的花朵,鹅黄香薰的云霞,绿荫如盖。鸟儿飞过车水马龙,带领所有的嘈杂,喧嚣,浮尘,消失在槐树丛中。
槐树,做为北京常见的行道树,遍布大街小巷。七月盛夏,满树青白浅黄,一串串花朵,便似雨般地“噼里啪啦”飘落,马路边、人行道上,园区里,但凡被国槐树覆盖的地方,总是一地绚烂。
那时,军博广场上停着真的飞机、真的大炮和坦克,和一些机关枪。广场被槐树包围着。男孩子们爬上爬下,撸一嘟噜槐米、槐花。 没开花的蕾叫槐米,槐花在圆锥型花序上顶生着,一串串儿,次第开放。
国槐不同于洋刺槐,洋刺槐在春天开花,它是漂洋过海过来的,浑身是刺儿,侵略性很强,而且材质不如国槐。
北京长安街的十里国槐是和你并肩同行的,是你目之所及的,是你唾手可得的,是在你呼吸系统里的。
国槐,中华树,原产于中国,这是我知道的最能活的树。树冠,巨大,烂漫,温柔,羽状的复生叶从早春绿到晚秋。
树枝,绰约,鲜活,舒畅,各枝撑起一片云天。树干,伟岸,挺直,硬朗,迸裂的树皮下是永不改变的倔犟。树根,强劲,柢其弘深。庞大而深入的根系,伸展性极强,附着性极牢,顺着东西长安街繁衍,径直走向繁荣。
国槐是北京市树,几十年,上百年,上千年在十里长安街,在北京飘香。
我住在长安街南,我工作的学校在长安街北,我去东长安街买漂亮的东西,我在西长安街愉快地玩耍。
我们学校操场中间有一棵大槐树,几个孩子拉手才能围起来。课间十分钟,孩子们就在树下嬉戏,上体育课的时候,它的荫凉儿可以容下两个班。那年小暑,一连几天下大雨,天刚放晴,孩子们就围着大槐树排练节目,我就坐在凸出的大树根上打着拍子。一声铃响,孩子们四散跑回教室。安静的操场突然"呯!"的一声,大槐树轰然倒塌!沉闷的声音并不很大。大家惊呆了,全校师生几乎都围了过来,惊得谁也不说话。那么粗的干,那么密的叶,那多的花儿……怎么就倒了呢?我大着胆子走近了它。树冠像座大山,树干像小舟,冠幅比树身长。原来,树干早就空了,中间是一个大大的洞,瘦弱的根须,还连着湿泥。薄薄的皮,已没有了年轮。第二天一上班,我不敢往那里看,可是,我看到了又一棵槐。原来,我们的老校长冯体森,一个一天到晚笑眯眯的人,那天,皱巴着脸,连夜送走了那棵,又种下了这棵。
那年秋天,我恋爱了。我和他约定从公主坟的的五棵古槐群哪儿出发,经铁道部,铁路局,民族宫,图书大厦,西单,到王府井路口,到槐树行道的尽头,在那棵银杏树下见面。我们想去利生体育用品店买滑冰鞋。北京的金秋,在十里长街来一次沉浸式的骑行,真的是妙不可言。国槐的叶子并没有完全变黄,还有最浓绿的颜色。叶子“飒飒”地轻响,偶尔有早熟的黑褐色的槐籽,不时滚落在身上。骑了一会儿,两边都是槐树围着,又骑了一会儿,还是槐树陪着,再骑一会儿,跟着的,还是槐树……。都过王府井了,怎么还没见那排银杏树呢?银杏树旁还有几棵枫树树呢?到了建国门,还是一水儿的槐树。真就把我弄懞了,简直要怀疑人生了:他没来?他不理我了?他变心了?"我在这儿,还在槐树下,等你呢!"。放眼望去,他就在槐树下等我。我感觉不对劲儿,明明上个周未这里就是几棵银杏,枫树,大杨树什么的呀,怎么一下子都变成了槐树?后来才听说园林部门发现那几棵树病了,可能是被溶雪剂浸伤了,也可能吸了过多的废气尾气了,或许有了虫害了,可能今年太热了,也许是今年太旱了……总之,它们病了,集体出现了颓势,只好更换了皮实的国槐.。 那天我们在新种下和原来就有的国槐树下聊天儿,散步,骑行,小憩,驻足。那天,我们各自买了一双白色的滑冰鞋,准备在冬天滑冰。
北京的三九,滴水成冰。长安街往北再往北有个雁栖湖。湖西岸有棵“汉槐”,这是古槐之最。它已在这里过了两千多个冬天。
记得那时出现了叫”雾霾”的现象。我在溜冰的时候,亲眼看见它率领所有的北京树打开天空之镜,并从太阳那里拽出万道光芒。汉槐的领土没有“雾霾”,它真的有胆量修改生命气象,欲与天地执手平行。它曾遭遇两次火灾,原树冠已枯死,但主干四周树枝又形成的众多新的冠和枝。我想折断那貌似干枯的枝条,它用柔软对抗我:我,很厉害,我,活着。在最冷的时候,它的维管,木髓,小分子,年轮线,组织细胞,开始断裂,分离,独立,沉睡。我想这可能是它在冬天无所畏惧的底气和本能吧。
与其它树种相比,国槐的花期在流火七月;与其它树种相比,国槐生长的速度较为缓慢。 槐荫所在, 生气依依。这长安街上最美的风物,正值壮年。美在绿树掩映红墙,美在行道上给我们鼓励与指引,美在给我们遮护与安详。
我读过 张恨水的《五月的北平》"北平这个地方,实在适宜于绿树的点缀,而绿树能亭亭如盖的,又莫过于槐树。
在东西长安街,故宫的黄瓦红墙,配上那一碧千株的槐林,简直就是一幅彩画。在宽平的马路上,如南、北池子,如南、北长街,两边槐树整齐划一,连续不断,有三、四里之长,远远望去,简直是一条绿街。有人说五月的北平是碧槐的城市,那却是一点没有夸张。” 北京这个地方,四季分明,暑酷冬寒,春秋且短多风沙。国槐喜阳耐旱,抗寒耐高,极适合北京的气候,这也是一点也没有夸张。 十里长安街的十里国槐,让长安街的四季,动容生态,美丽如画,这更是一点没有夸张。
十里长安街向西,向南十里有个永定河。永定河畔有一个千年历史老街,叫长辛店大街。南北贯通的五华里的长辛店大街两侧都是几百年的古槐。八米宽的街道,东边长出的枝向右边的桠聚拢;西边的叶和东边的花交叠。各在一方的树冠在半空相融,形成一个长达五华里的,拱穹的,国槐家槐的天地与时空。
去年,我去的这里“打酱油”。真的,去这个清末创办的“聚来永”副食店打酱油。这个清末民国在长辛店大街创办的商店至今一直生意兴隆。
我去打酱油没有用秤,我买了“一提勺”。一提勺下去就是1斤。我买了一斤酱油,二斤醋,心里沉淀淀的。站在打酱油的铺子门前,置身槐林,满眼槐树,五味杂陈。斑驳陆离的残院,破旧不堪的小平房,孤寡漠然的老人。遗址,古迹,故事,时间在这里停滞。不禁让我唏嘘不已。只有这些千株古槐,不动声色地长着,一天一个样儿,过滤,屏蔽了一切的似乎的不太美好。就在去年春天,出乎预料的是一大杈速生的侧枝横斜逸出,掩住了一把新锁,一个“拆”字。
北海公园有一棵18米的九龙槐,主干九条分杈,撑起了郁郁葱葱的树冠,与九龙壁上的九龙遥相呼应,乃应于中华国祚万年。
景山公园里有一棵"槐中槐","槐抱槐","槐里槐",三个名字是一棵树。它高耸挺拔,枝干舒展,主干早已朽空,但有趣的是,不知何时其主干中又生了一株小槐,它沿着古槐内部的上下空洞,弯曲着延伸开去,蔓延到古槐的树冠处,大槐小槐合二为一,不知谁依偎与谁。
宋庆龄故居里的“凤凰国槐”,它的枝干昂首向天,东面则匍匐于地,形似欲飞的凤凰。
故宫里的“紫禁十八槐”,严冬时万木萧条,雪压虬枝,这是紫禁城唯一留下的生物。
国子监有一棵七百多年的“吉祥槐”。高约十五米,由两棵主干组成,似一对孪生兄弟翠叶积叠,并肩而立。据说这是元代国吉监第一任大学校长许衡所植。经明清两朝,经一个春天,枯而复荣。
中山公园来雨轩西侧有一株“槐柏合抱”,是一株古槐和一株古柏相拥而立,长在了一起……
北京有许多以槐树命名的地方,槐房,槐树岭,槐柏树街、龙爪槐胡同、槐树街,槐树院等,至今仍在沿用。北京新建小区,公园一定会种下很多槐树,这是国槐的新生力量。
说了这么槐,归根结底最想说明白的是:槐的品格,槐的本事,槐的生命力。 无数的槐,这神慧的生灵,几百年,上千年延拓展开了这十里长安街,无数的槐行走在这里,无数的人也行走在这里。
国槐树,告诉为政者要做个好官。传说百姓曾以三棵国槐立三公之位,并广泛种植,以表达对官员夙夜在公的敬意,体现着美好的政治寓意。槐宸,皇帝的宫殿,槐望,有声誉的公卿。 国槐树,科第吉兆的象征:唐代开始,考试的年头称槐秋,举子赴考称踏槐,考试的月份称槐黄。那时,科举考试时正逢槐树开花结果,有科举考试的年份也叫做“槐秋”。 国槐树,寓意招财纳福。古人敬奉槐树,相信“鬼伏木为槐”,认为槐树上必定附有鬼谷神灵,家槐国槐,“神倚之树”。
我走在长安街上,我的十个脚趾紧紧地叩在这里。我右脚的最小趾甲是两瓣儿的。你的,可能也是。“我们祖先何处来,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鹳窝”。这首儿歌唱遍了大半个中国,也回荡在年轻而古老的北京。明朝的大移民,是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范围最广、有组织、有计划的一次迁徙,出发的地点就是人宁兴旺的洪洞大槐树村。传说从老槐树下迁出来的人,最小的那个脚趾甲都是两瓣儿的,我们可能都是,我们都是国槐的后裔。
其实,国槐,在北京,它最重要的任务:绿化。万里江山,只此青绿。
十里长安街,长治久安。 十里行道槐,形祎祎以畅条,色彩彩而鲜明。丰茂叶之幽蔼,履中夏而敷荣。 我不好定义这槐,因为它太神明。是北京的记忆?见证?象征?符号?也可能是图腾。
今年雨水好,阳光也好。这几天,北京的”槐花雨”下个不停,环卫工人们也为这遍地的落花忙个不停。“别扫了,多好看!”。“太多了,一会儿就一层,粘,粘在上面,铺着一层蜜呢”。
作者简介:王莺,北京海淀区人 ,小学教师。 爱好文学 、音乐 、园艺、植物、旅游、舞蹈等。2016出版个人散文集《北京花事》。1980年起在《北京晚报》《北京青年报》《财经报》中央广播电台等,发表《总是少一个人》、《孩子,你是最棒的!》等散文。多次在网上发表诗歌散文等。在《北京,你好》征文比赛中获三等奖。建党百年征文《迎接周总理那束鲜花》获一等奖。辅导小学生作文比赛获一等奖三次,二三等奖若干。(本文选自《今日国土》杂志 2022年7月 作者:王莺)
责任编辑:亚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