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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母追忆
发布时间: 2022-06-14

50年前,范家屯镇火车站,一女子出站后,径直走向路边老者,问:“您可知这镇里老马家住哪儿?”老人摇头一笑道:“镇子不大,可姓马的多了,不知找哪个老马家?”女子回说:“他家孩子都是大学生……”话刚出口,对方抢过话头:“这一说就知道了,对!一窝大学生。”说罢笑着打量一下来人,接下口述、手指马家方位,还引导了一段路。

这马家,何以有如此的名声?竟致随便打问路人都知晓?这源于马家女主人——家母杨宝芬。

先哲言:家宅盛衰看女人,深以为然。家母,一位居家弱女,却上承下传诗书家风三世。让我们感知一个崇尚教育、苦斗逆境的民族,其社会细胞的家族,所蕴蓄的潜在又近乎天然的良好家风,作为一步步生活节点的支撑,带给自家、社会的无限正能量。而家母的心智里,蕴蓄的何止是多年家教的诗书,更有日常温饱都难以维系的困境中传承的读书梦。

说来话长——

名举塾师 辞官教读

古域幽燕秦皇岛归提寨,清末,出了位乡村塾师——外公杨致安。《临榆县志》载:“杨致安,字允文,清光绪庚子辛丑并科举人,世居县城西归提寨。性耿介贫困自甘,不求闻达……生平无所好,独以教读为乐,其授徒力戒浮靡,行文以清真简洁为准。一乡士子,多出其门。”外公守望贫困乡村学塾讲台,默默教读一生,亲授弟子过千,成名者包括共和国將军等近百人。

外公40岁时,众弟子鼓动先生求取功名,并出资赞助赴京应考。学生如此诚意,先生实难辞谢,一试,即中并科举人。清代中举之人,多派任州、县学官,优秀者可任知县,而杨致安则被朝廷擢任山西一知县。这般“学而优则仕”的诱惑下,杨致安却不违初心,辞官固守讲台。

此举,令一位乡村塾师声名远播,士子纷纷投其门下。不想身居朝廷高位的袁世凯,竟送其弟袁世先拜师举人,为此袁大人赠举人学塾、书房等一应室舍匾额数块。袁世先,于举人身边求学多年,亲见诗书家风之良,遂求娶了先生侄女为妻。大清一品要员、北洋大臣与乡村塾师结亲,又成周边十里八村佳话。

举人收藏书画颇丰。家人记得,每春节期间,举人挂室中一幅画:八个盲人坐树下高谈阔论,身姿、神态各异。邻人见了或有微词:大过年的,弄一群瞎子来晦气不?举人闻之微微一笑。殊不知,这是唐代山水大画家、大诗人王维稀世的人物画《群盲评古》。只可惜举人满室书画,悉数毁于上个世纪30年代末侵华日军飞机轰炸中。建国初,故宫博物院,闻杨举人藏王维《群盲评古》画,四人出京一路寻来,登门欲鉴赏未果,手拍大腿“咳”声长叹。杨举人虽一方名举,却穷困潦倒一生。小举两例:中举时,朝廷官差数人,骑高头大马鸣锣开道,来寨子送喜报、官袍、帽靴及内人服饰等。这轰动四乡之举,按惯例当赏银的,举人囊中羞涩,竟让报喜官差空手而返;土改时,寨乡民众与当地政府,一致评定举人及后代贫农成分。

道罢外公说家母——杨宝芬,生于宣统二年(1910年),举人家三小姐,一个满身散发书香的人。6岁时父亲即令塾学随读。封建礼教之规,男女不能同桌学习,便自备小凳,每日里不声不响去学堂侧坐旁听,父亲所授诗文无一不流畅背下。举人逝于学塾,四处弟子纷纷前来吊唁,黑压压跪拜于学堂门前,多日不绝。举人秀才长子始承父业,设塾于寨中古庙,三小姐又随兄学读。“大字教两页,语文读三篇,……夜晚还得伴佛眠。我若不是神仙,谁是神仙?”秀才所赋教读之诗,80年后家母仍张口背出。秀才也一如举人成一方名师。

三小姐借藏书之便,手不释卷。家有书读,学有师授,竟逆着长辈不肯出阁,谁前来提亲,胆敢抛物将媒人逐出屋门。在女孩子十五六岁结婚、生子的年代,直宅到22岁大龄,才远嫁已闯关东同乡——长春钱庄任职的书生马家长子。

“寒门贵子” “白屋公卿”

婚前即知所嫁四世同堂一寒门,家母不以为意:“眼见草木年年发,不信男儿世世穷”。自喻“小姐身子丫鬟命。”十年间将四位老人一一尽孝、送终,博得左邻右舍极佳口碑。

长春沦为伪满洲国后,钱庄倒闭家父失业,摆摊置桌书信札、诉状谋生。逢年过节卖春联,家父执笔手书,家母研墨口拟,诗书韵味极浓。如:

珍惜时光的:珍年惜月,人生不满百;深谋远虑,常怀千岁忧。

处事交友的:谨言慎行,结有德为友;儆人戒己,绝无义之交。

还有励志、读书、经商的,涵盖人群诸多层面,与传统春联不一,兼书法漂亮,总多卖出几副。日本投降后,城内中央军被解放军团团围困,“杀民养军”,垂死挣扎。居家住人的房舍,一群大兵闯入,卸门窗、拆顶棚,运军营当柴烧。

食断炊,居无所。1948年秋,一辆两轮车承载家人和希望,从国统区长春,逃难至解放区范家屯镇。仿佛与生俱来的使命感,小镇落脚后,家母即把儿女读书视为头等大事。彼时,街道组织居民学习时事,每每请家母读报,捧过报纸流畅读来。时间长了,镇街干部欲安置工作,家母终怕误了在读子女一日三餐而婉谢。晚年忆起,错失一从政良机心含些许抱憾,但见子女个个读书成材,也换得宽慰。

一个难民女人,意想不到地强势于“女主内”的家庭角色,但凡子女读书事惟之做主,笃信“寒门生贵子,白屋出公卿”。

50年代,胞兄初中毕业即可就业,家母则命其读高中。正眼厉语不怒自威:你是家中老大,将来考大学,为马家争气,给弟妹们做榜样,砸锅卖铁也供你。胞兄暑假回家,助力家父打理地摊。凌晨三四点钟被家母唤醒,随父去早市批发瓜果、蔬菜,再一大一小两副担子挑回。白天父子路边各摆一摊,整天叫卖,风吹日晒口干舌燥,本小利微攒学费。

我读书时,家中已三个孩子在读。一次征订教材仅两角钱,在截止交费前一天,我才为难地在家叨念。母亲默然转身出门,不知走了多少家,揽了点针线活回来,油灯下连夜一针一线缝缀。第二天拿到工钱,越过家门,似乎发生什么大事一样,四十多岁女人,一双“民装脚”(儿时曾缠足后放开)风风火火跑在大街上,汗流脸红进校门递上书费,还一再不安地连声问老师:“晚不晚?晚不晚?”

初中毕业时,家父已无力继续供读,只想要我报考中专,带出一张嘴,还早毕业养家糊口。家母却执意读高中。收到录取通知书时,家父只长叹一声,更多了早出晚归。家母嘱我学哥哥挣学费,周日去砖瓦厂运红砖、挑土方,计件付酬,十五六岁少年,压得双肩红肿咬牙坚持。

胞兄如愿入学八机部吉林工大后。我便想考取与工大一墙之隔的东北师大,心想事成。来东北师大报到后,放下行李越过墙头找哥哥,甭提心里多高兴。胞兄毕业分配至北京,成发动机业内知名专家。我毕业后在中学、高校任教半个世纪,研习汉语言文学专业,为教授、作家。寿登耄耋仍守望讲台,痴情不减;伏案笔耕,时闻油墨清香。

两个哥哥的榜样,化作两个妹妹潜心于学的动力。二妹原本报读中师,两年后,家母不惜降级一届,将二妹转回母校高中。入读水电部东北电力大学,后任职部属企业技术科长、高级工程师。小妹升高中后下乡成知青,其间因表现优秀,曾有两次知青朝思暮想的返城就业机遇。家母态度决绝:“我不信中国大学永不招生了,别忘看书学习。”试想,在知青上山下乡火热,大学停招的数年中,家母这般话不啻天方夜谭。可小妹记心了,“哥姐都是大学生,不能差我一个”,成小妹乡下四年的梦想。家风明理、诗书识世,果然,1972年的“教育回潮”中,全国高校招生,各地拉了考场。小妹以全县文科第一名成绩被吉林大学录取,以“学霸”成绩毕业,被中央机关选中,成长为于国家部委司局正职、高级经济师。

诗书家风,如此接力般传承。难民家庭,平凡母亲,五六十年前竟令“寒门”、“白屋”走出四个“贵子”、“公卿”。马家的故事在小镇家喻户晓,多年间成为中小学母校师生美谈,于是才有了本文开头情节。

诗书多韵 家风延年

小镇生活多年,家母低调做人,从未披露过举人家事。文革期间,造反派发现杨老太太,有超乎同龄甚远的文化层面和不俗言谈,内查外调到原籍,了然了杨举人的影响和口碑,疑虑自生自灭,对家母反多了几分敬意。

家母暮岁寡居北京三十余年,不知是为求得几十年诗书传承不曾有过的片刻安宁,还是为减轻一个个步入晚年又重任在肩的子女负担,身边虽一子两女却喜独居。诗书文化,令家母把独处时日打发得满是韵味。

高龄的家母,已把生死看得很淡。每每上床欲眠便笑道:“今晚脱了鞋和袜,不知明晨穿不穿?”晨醒则叹:“上帝没叫去,又一天啊”。随手打开枕旁收音机,听天气预报、早间新闻;白日看书、阅报。八十年代始,我发表“亲情系列散文”数十篇什,以喻母的《一部无字的巨著》开篇,刊于《吉林日报》散文专版头题。后凡所发报刊即转北京,家母用洁白手帕包好,置于手边读,拿给亲人看。遇事常叨念:“多做善事,为子孙积德”。遇街道有捐赠义举,便持钱物柱杖下楼,献一点爱心。

家母从小喜读《红楼梦》,人物、事件烂熟于心,尤令读者挠头的大家族人物辈分,理排得极分明。书中的诗词、经典语言,脱口而出。一事忆甚:我生日的第一时间打电话:“妈妈,今天是我生日,‘儿生日,娘苦日’,您带我到人世不觉56年,头发都白了……”只听那端抢说:“哎呀!真快‘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黛玉的《葬花词》随口道来。几日后家母再接电话时,开口便自责:“儿子,妈是不老糊涂了?你生日时,我怎能说‘花落人亡’啊。”彼时家母已88岁高龄。

此刻,我头脑中忽地跳入一组“大数据”:88岁家母,28年间供读4个子女,计68年学龄,50年前不足1/100的升学率中,考入4所大学名校。还未完,强势的家母,在子女步入婚恋时,则严令:“男儿非大学生不娶,女孩非大学生不嫁。”子女听令,又迎来4位大学生,8人皆成长为共和国的高知、高干。想来,此等8子女绕于膝下,家母该何种心境?

诗书传承延年,家风给力益寿,历经清末、民国、伪满洲国、新中国四世的家母,应了“人生不满百”,99岁上无疾而终。家母碑碣立四平“仙马泉”公墓,曾嘱碑文:“您来了,多谢!”一如生前女子探视时彬彬微言。身过墓者见之无不一读,相视一笑,犹阴森森墓地一星光亮。家母逝后,仍不忘传承诗书。(作者:马世瑞  本文选自《今日国土》杂志2022年4月


责任编辑:肖亚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