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李青松
山,山,山,山。
东西南北四面都是山,这个地处汕尾陆河县河口镇四面都是山的村庄唤作田墩。田墩村不大,农户108户,村民505口人。在南方,田,即是指水田;而墩,则是指土堆之意了。田与墩组合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呢?是水田里有土堆的地方吗?
我在田墩村寻寻觅觅,终究是没有找到土堆,却访到了一位种油柑的人——朱日耀。
近观之,朱日耀面部最突出的特点,是一笑就露出满口的牙齿,上面一排,白白的;下面一排,白白的。山下合拢,白白的。朱日耀总是爱笑,即便遇到愁事,也是以笑解之。因之他,因之他种油柑的故事,田墩村闻名遐迩了。
一九七九年农历十月十三日,朱日耀出生于田墩村。读书读到初中就不再读了。因为,对他来说,读书太没意思了,枯燥泛味,他更喜欢爬树摘油柑。
“先有油柑树,后有田墩村”。油柑树,根系发达,主根深,侧根广,耐瘠薄,不惧霜冻,固土能力强。早年,田墩村周围的山岭上到处都是油柑,三千年以上的油柑树居然还有好多株呢。那些油柑树年年结果。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村民孩子上学的学费,买油盐酱醋的钱,采购日常生活用品,主要就是靠卖油柑果所得的收入。
小时候,朱日耀和小伙伴们经常爬树,骑在树桠上摘果子。有时,也从树上摔下来,身上被摔得青一块紫一块。因之爬树摘果子,经常遭到长辈们训斥或者追打。作为野果,那个年代的油柑并不怎么好吃。可是,除了吃,爬树本身也有无穷的乐趣呢。
后山的崖壁上长着一株老油柑,虬枝横生,聚雾巢云,很是有些苍古之气。老油柑不吝力气,年年果子结得满枝满杈。朱日耀的父亲担心孩子们爬崖壁上的老油柑太危险,出现更严重的意外怎么办?某年某天,他干脆把那株老油柑锯断了。可惜了,可惜了,那株老油柑生长了三百多年了呀。它,历经了清朝,历经了民国,历经了彭湃闹革命。可是,它还是被朱日耀的父亲在一个清晨锯断了。
锯断之前,朱日耀的父亲坐在窗前抽烟,一支接一支,一夜未眠。
辍学后,朱日耀就去东莞打工了——当了鞋匠。不是掌鞋的鞋匠,是制鞋的鞋匠。
某日,一女子从他的摊前走过时,皮鞋鞋跟啪嗒一下掉下来了。朱日耀埋头干活,假装没看见。
女子很囧。
女子提着鞋,拾起鞋跟,四下观望。眼睛对上了眼睛。女子说,师傅,帮我修修鞋吧。朱日耀说,我是制鞋的,不是修鞋的。不过,今天破例一次,我可以帮你修修。
朱日耀先用万能胶把鞋跟粘上,然后,又用锥子和线把鞋跟缝上,结实得很啊!女子问,多少钱?朱日耀答,不要钱。女子说,你可以不说普通话,我能听懂“白话”(粤语的意思)。
眼睛对着眼睛。女子脸红了。
女子也在东莞打工。女子是广西凭祥人,老家的村子对面就是越南。后来,朱日耀与这个女子结婚了。女子名叫凌敏秀。
2006年,朱日耀告别了鞋匠生涯,带着媳妇凌敏秀及两个女儿返乡了。后半生靠什么养家呢?他主意已定——种油柑。他与几个村民一商量,决定成立“日耀农夫油柑种植合作社”。朱日耀担任社长,村民们还给他起了个绰号——“油柑王子”。
好呀,《水浒传》里的梁山好汉个个都有绰号。“油柑王子”不赖!朱日耀干脆给自己的微信起名,也叫“油柑王子”。
头一年,合作社种了八十亩油柑,此后,逐年扩大种植面积,到2017年,已经达到一千八百亩。按理说,这个数字也是相当可以了,但是,朱日耀并不满足,继续扩大,继续,到2023年,油柑种植面积达到八千一百亩。什么概念呢?也就是说村里七成以上的山,都被他的合作社种上了油柑。
药典曰:“油柑有清热凉血,消食健胃,生津止咳之功效。”李时珍《本草纲目》云:“余甘子(油柑)补益强气,黑发,主治风湿热气,气喘咳嗽,久服轻身。”看来,油柑对于治疗或者缓解血热血瘀,消化不良、腹胀、咳嗽、喉痛、口干等症状,确有疗效呀。
油柑鲜叶,可烤茶,常饮之,清热安神。油柑的落叶,可做枕头填充物。头枕之,能够快速进入睡眠状态,美梦多多。
一斤油柑落叶恰好填充一个枕头。
油柑,既是中药,也是果品,准确地说,是药食两用的果品。卫生部发布的“药食两用名单”上,油柑赫然名列其中。联合国卫生组织,也把油柑指定为在全世界推广种植的保健植物。
油柑一般三月份开花,二十天后坐果,继而,果和叶子一起长出来。
油柑野果又苦又涩,通过嫁接改良后油柑才好吃。朱日耀繁育出的“绿田油柑”是目前全世界最好吃的油柑,而他繁育出这一新品种整整用了五年时间。
一般认为,把油柑果的果核播种下去,不就可以长出小苗嘛!错了——果核里面还有果核,必须让果核里面的果核炸开,炸出种子,再播种下去才可能长出小苗。问题是怎样让果核里的果核炸开呢?
朱日耀通过观察发现,油柑去掉果肉后,在晒场上让太阳暴晒两天,果核里的果核就炸开了,种子就炸出来了。果核里的种子,有的三粒,有的四粒,有的两粒。最多不会超过四粒,最少不会少于两粒,而通常三粒居多。
种子播种圃里,两个半月就发芽了。再过两个半月,就可把小苗嫁接到其他品种的油柑小苗上,在圃里再长三个月,嫁接后的油柑苗,就可以出圃移栽了。此时,油柑还是油柑吗?当然是油柑。但是,此非此,彼非彼,倒是此彼一体了。
自然界总是神秘的。嫁接最关键的技术有三条——一则何时嫁接,二则哪个跟哪个嫁接,三则在哪个部位嫁接。同一个品种不行,不同品种部位不对不行,部位对了时间不对也不行。朱日耀通过多年的观察和探索,通过一次又一次失败,反反复复,终于掌握了这门技术。
苗圃里的小苗长出第十个枝条的数小时内,往往在清晨四点三十分钟至五点三十分钟之间,是嫁接最佳时间。朱日耀常常夜里蹲守在苗圃,观察小苗抽条情况。有时突降大雨把他浇成落汤鸡,也是常有的事。他全然不顾,抹一把雨水不失时机地把小苗嫁接完毕,才直起腰来踏着泥泞,呱唧呱唧,呱唧呱唧,沿着山间小路回家。
2017年,朱日耀繁育出的第一批油柑苗出售,净赚七百万元。哈哈哈!成功了!——朱日耀数着钞票,放声大笑。朱日耀很少喝酒,但那一天他喝了两瓶“高粱白”,烂醉如泥。
是年秋天,田墩村举办了首届“油柑节”。宰猪宰羊,宰鹅宰鸡,酒席办了几十桌。彩旗招展,锣鼓喧天。吹打弹拉,唱戏赛歌,舞龙舞狮,整整闹腾了三天。
在田墩村,油柑合作社已拥有了冷藏库、烘干房等设备,还拥有自动化加工生产线一个,能够生产出油柑饮料、油柑果酱、油柑果脯、油柑果酒等系列产品,年产值达到五千三百四十二万元。解决了一批返乡青年就业,带动了当地农民的增收致富。
朱日耀曾被评为“全国农村青年致富带头人”,成了有影响力的人物。
随着合作社的做大做强,朱日耀意识到知识和文化的重要性,就报考了电大,利用业余时间上课学习。然而,由于整日忙于油柑业务,他的电大学习总是时断时续,学了多少年了他自己也不记得了。
我曾不经意地问他:“你学的什么专业呀?”他竟吱吱呜呜半天答不上来,只是咧着嘴哈哈哈地笑,露出满口的牙齿,白白的。末了,他说:“我得问问老师,我学的是什么专业自己也说不清呢。”
“看来,你仍然不是个好学生。”
哈哈哈!这回不是他,而是我笑了。
“可是,从另一方面看,你确实是一个好学生。——你读透了自然这本书。”
每日上午,朱日耀都要上山进油柑林巡察,几乎每株树的情况都了然于心。他注意到,有一种鸟特别喜欢在油柑树上筑巢。他便告诉合作社的每一位社员,摘果子时不准惊扰了鸟。树上的果子不得摘光,要留下一些给鸟吃。
“为什么我们的油柑不得病虫害?全是这些鸟的功劳呀!”
朱日耀为鸟说话,更为农民说话。他说:“跟农民打交道,少扯空话套话,不要谈什么梦想,什么大道理。农民最现实,看到现实的利益才会去做。我之所以这样说,因为我就是农民。”
朱日耀起身为我泡了一杯茶,接着说:“站在农民的角度看问题,一般不会错。涉及农民利益时,我宁可跟上面当官的顶嘴,甚至翻脸,也不愿跟乡亲红脸,闹僵。”
村里修路架桥这些事情,朱日耀总是主动出资出款。村民有愿意种油柑的,即使不是合作社社员,他也免费为其提供油柑苗。村民建房缺少资金,找朱日耀借款,朱日耀二话不说,立马就打过去。朱日耀认为,村民跟你张口,一定是没有办法了,求人矮三分,村民都是爱面子的人,如果回绝了他,就会伤了他的自尊。
朱日耀说:“钱,这东西可以挣。人的自尊心伤了,那就可能世代结仇了。亲情重要,人情和乡情也重要。”说这番话时,爱笑的他却没有笑,没有露出满口白白的牙齿,表情认真而庄重。
好嘛!看着面前的“油柑王子”,我禁不住瞪大了吃惊的眼睛。(本文选自《今日国土》杂志 2024年5月 作者:李青松)
责任编辑:海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