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长在河北南部的一个村庄,比较有名的漳河距我家5华里。村庄不大,就像我在一篇题为《街的功能与路的功能》的小品文里写的:“村中只有一条街,出村只有一条路”,村庄有3华里长,居住比较分散,但村名叫集村,村名的来历已不可考。上小学时,关于村名令我很纳闷。当时邮递员将信送到学校,由老师先收着,放学时将信委托住在附近的学生带给收信人。我经常看到邮递员将别的村的信错投到我们村,这些错投的信有一个规律,地址都有集村两个字。如我们村邻近的双庙集村、方里集村、仕望集村、北皋集村、泊口集村。这些村都有集市,所以叫集村。而我们村单名一个集字,却没有集市。我小的时候,偶尔随父亲去赶集,就很羡慕居住在集上的人。感觉他们赶集不用走很多路,又经常可以看到非常精彩的事情。听老年人说,我们村原来规模很大,有五条街。由于漳河泛滥,将村庄淹了,村民四处逃荒。水退了之后,陆续回来的人就聚集在一条街上,这就是村庄绵延3华里的原因。这用不着考证,因为五条街的遗迹还存在,另外,村前村后有一些庙宇的废墟,依稀可以感到往日的繁荣。因人口规模大不如前,所以集市就迁移到邻近的双庙村。我在农村的时候,双庙集是公社所在地,现在则是乡政府所在地。
我家住在村中间偏西,村前有一棵大柳树,两个人都抱不过来。据说是解放初期种的,因是集体财产,所以一直长在那里。我当生产队长时,队里很困难,有人建议把它卖掉,我没有同意,因这棵树已成了我们村的标志,卖了标志就没有了。后来这棵树死了,村民们没有人敢把其刨掉,说上面住着神。听老年人说,在它的附近有一棵大杨树,比这棵树更粗更高。日本鬼子逼着村民把其刨掉修炮楼,村民们一边刨一边小声对着树说,是日本人逼着我们刨的,不要怪我们。可巧,鬼子队长当晚生了病,翻译官告诉他说,可能是树上的神降罪于他。于是,鬼子队长命令停止刨树,并具礼谢罪。但因刨了一整天,根已被砍断,这棵树还是死了。在大柳树的附近又长起了一棵杨树,长得郁郁葱葱,去年我回家,看到它已有一抱粗,不知它能够长多大。我想树也象人一样,生生不息,各领风骚几十年。
我小的时候,我家的东面住着一家人,是老两口,老头叫王立章,我称呼他王爷爷。他家没有儿子,有一个女儿早已出嫁。他家的院子很大,大约有三亩。院子里种了很多树,有榆树、槐树、柳树等,也有果树,如枣树、桃树、杏树等。王爷爷的腿有一点毛病,走路一拐一拐的。我爷爷说,解放前,他被人诬告入狱,县官严刑逼供,让他走十二面烧红的铁鏊子,一只脚上的肉被鏊子粘去一层,所以走路才一拐一拐的。后来,村里很多人去保他,县官不得不把他放出来。出来后给别人介绍经验,说上到鏊子上一定不要急于迈步,等把肉烧焦了再走,既不疼了,肉也不至于粘下来。我想这样的经验,不一定有人用得上。从我记事起,我就很少看到他到生产队上过班,一天到晚,侍弄他的那些树,树长得很高,整个院子就象一个森林。我上小学时,晚上到他家的树上去摸知了的幼虫,放到火里烧熟了吃。后来,他成了生产队的五保户,再后来,他得了中风,可能是脑血栓,不久就去世了。他的老伴又活了很久,直到上世纪70年代初才去世。王爷爷死后,他的树被生产队用去一些,被他的女儿拉走一些,除了几棵枣树已所剩无几。枣快熟的时候,小孩子结伙去偷老太太的枣。我经常听到王奶奶声嘶力竭破口大骂偷她家枣的人。我从没有偷过他家的枣,但却经常听到她在骂人,而偷她枣的人早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后来学习经济学,更感到产权的有效维护是多么不容易,即使产权界定再清楚,如果没有能力来维护,那也等于白费。
我家的院子有半亩多。院子南面有一个一百平方米左右的坑,是我家宅基地的一部分。坑形成于何时,我不知道,也没有问过我父亲,大概是建房子就地起土形成了坑。每逢下雨,四面的水都往这里流,坑里很快就集满了水。夏天,生产队把麦秸填进去沤肥,有时也在里面沤麻。我现在想,那味道一定很臭,但我记忆中却没有臭的感觉,也许是“久而不闻其臭”吧。坑的一面临街,其他三面种了很多树,有的树已长得很大。后来盖房子用了一些,困难时期卖掉一些。多亏这些树,我们家才度过了70年代那比较困难的时期。那时我十几岁,原来的树用掉卖掉了,种树的任务就历史地落在我的肩上。我种了很多树,但活下来的没有几棵。那时,家家养猪养羊,猪羊跑出来,把树皮啃掉,树也就死掉了。有点象我国的绿化,年年种树不见树。偶尔活几棵,长得也很慢,正应了我父亲经常说的那句话:人穷树不长。我高中毕业后,就从地里运来土,将坑填平,并建了围墙,现在成了我家的小花园,种了梨树、苹果树、枣树、香椿树,我还从北京移去一棵枫树,长得郁郁葱葱。
我家南面是一块空地,生产队经常在那里开会,有点像城市的广场。靠北边有一棵柳树,柳树上挂着一口大钟,就和电影《地道战》里那口钟差不多,每天早上我都被响亮的钟声敲醒。“广场”东侧有一排房子,原是生产队的食堂,建于1958年。我那时刚记事,记得里面有几口大锅,有几个中年妇女在那里做饭,都是我家的邻居,我和几个小孩去要吃的,有一个我应称呼大娘的人给了我们一人一管葱叶,葱很辣,我们既不能吃,又不敢扔。我还记得,我跟着爷爷去食堂领我家的饭,装了满满一篮子馒头。第二年春天,我看见几个中年妇女在一个废弃的石头牲口槽里捣“玉米骨头”,也就是玉米脱粒后的芯子。我听她们一边捣还一边说,上级要来检查,看是否真的已没有粮食吃,所以捣一些玉米骨头做中午饭,中午我试着吃了一些,真的难以下咽。好在是糊弄上级,晚上就不再吃了。不久,食堂就解散了。这就是成立时间不长即解散的公社食堂给我的记忆。
食堂解散后那些房子成了磨房。磨房给我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因我家经常在晚上去磨面,而且都是在十点钟之后,当我已经睡着的时候,母亲把我推醒,说去推磨。我迷迷糊糊就拉着推磨棍往磨房走。磨房里有两口磨,一口磨比较轻,另一口磨比较重,我愿意推比较轻的磨,但推较轻的磨,推的时间就比较长。父亲在外面扶着磨棍,我在里面两手举起来刚好够着,扶着推磨棍,不停地转,转了一圈又一圈,转着转着就睡着了。我不知道用了多少力,做了多少功,总之我必须跟着走,又困又累,使我感到无比的痛苦。现在想起来,已不再怪父母,因为磨确实很重,两个人推起来实在吃力,加上我,可能会轻松一些。直到1965年,我们村通了电,磨房才完成了历史使命。
“广场”的南面是生产队的牲口棚,就是“文化大革命”时知识分子“蹲”的所谓“牛棚”。我不知道知识分子们住的是不是真的牛棚,我想,贫下中农会让他们住最好的房子,起码我们那里的人会这么做,只不过在他们的心理上认为那仍是牛棚。我则实实在在在牛棚里住了差不多有十年时间。我住牛棚,绝不是犯了错误被流放,而是随我父亲搬到那里去的。父亲在人民公社成立时就任生产队长,据说在社员中的威信很高,但性格不好,经常和支书吵架。党支部书记是他儿时最好的朋友,参加过抗美援朝。父亲和他不断发生矛盾,后来矛盾升级,我父亲便愤而辞职,发誓这辈子再不当生产队干部,并且下辈子也不当。父亲下台后,生产队让他做饲养员,也就是为生产队喂牲口。开始只有两头骡子和三头牛,后来买了一头驴,生了几头小牛,总数有十几头。我住在牛棚里,不仅仅是睡觉,晚上还有任务,那就是为牲口加草料。临睡前,父亲将草料准备好放在筐子里,牲口吃完草料后会发出声音,父亲将我踹醒,我就下床将准备好的草料倒在牲口槽里,再上床接着睡。开始不太情愿,后来就成为自然而然的“份内”的事了。上小学后,我的任务又增加了,那就是为牲口垫圈。先把晚上牲口拉的粪便清理到后面,再将牲口卧的地方用土垫起来。土是生产队预先准备好的,像一座小山。每到农闲时期,生产队便组织社员拉土,将轧碎的秸杆和土混合堆起来,用来为牲口垫圈。堆土的地方离牲口棚约有50米,要用篓子背上十几次。土的数量是父亲规定的,每天回来都要检查,所以我从不敢偷工减料。后来,生产队为了减轻饲养员的劳动强度,做了一辆独轮小车,用车子推土。推车的难度很大,我学了很长时间才学会。有时,我动员同学来帮忙。我大伯的儿子,大我一个月,经常帮我的忙。我考上高中后,搬到学校住,才离开住了十年的牲口棚,我弟弟则接了我的班。有的生产队有两个饲养员,我们生产队从始至终则是我父亲一个人,实际上是一个半。生产队也从没有给我父亲加过工分,我父亲也从未提过。父亲做饲养员一直做到人民公社解体,其间除到县城开过一周劳模会之外,没有离开过一天。他当了将近20年饲养员,分田到户后再也没有养过牲口,对此是否感到失落,他没有说过,我也没有问过。2000年,因身体不好和无人照顾,和母亲一起搬到邯郸与我弟弟一起住,参与到我所鼓吹的城镇化过程中。对他来讲,不知是失落,还是满足。2007年,他因病去世。我在他去世后赶回去奔丧,后事办得很隆重。所谓隆重,就是来了很多人为他送葬。
我从上小学开始就喜欢种树和种菜。一到春天,放学之后,便跨一个篮子去地里,一方面完成家里给猪羊打草的任务,另一方面,则是寻找树苗,桃树苗和杏树苗,挖回来种在我家的院子里,但种的树总被猪羊吃掉或被别人拔掉,这是长期困扰我又令我十分烦恼的事。我种的树长得好好的却被人连根拔起或从中间折断。秘密终于被我大妈发现。一天,我邻居的女儿见我家没有人,跑进去将我种的树苗统统拔掉,恰被从外面回来的大妈撞见,由此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至今,我不明白,五、六岁大小的孩子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后来,每在和人讨论产权明晰和产权保护的时候,我都会想到这件事。再长大一点,我便在院子里种菜,记得有一年,我种了西红柿、丝瓜和梅豆,结了很多。以后,我每年都种,但多数年份,是只有耕种,没有收获。不是被邻居的猪羊鸡吃掉,就是被自己家的猪羊鸡吃掉。一次,我家的猪把我种的丝瓜和梅豆拱掉了,让我痛打了一顿。有一年,我在父亲的帮助下在我家的院子里用土打墙围了一个20平方米大小的小院,墙有半米高。心想无论是我家的还是邻居的猪羊都不会再构成威胁。没有想到,一向不进园子的鸡却在一个早上实施了侵略行为,将我辛辛苦苦种的头一天还绿油油的菜进行了“扫荡”,我进行的“反扫荡”就是把我家搞得“鸡飞狗跳墙”。后来,菜还是照样种,树还是照样栽,只不过是,只管耕种,不问收获。
我从12岁开始割麦子,一直到22岁上大学,共计割了十年。第一次割麦子给予我刻骨铭心的记忆。那是1967年夏天。学校放麦假,不像城里放暑假和寒假,农村除年假外,只放麦假和秋假。割麦子的头一天,队长做了麦收动员,说凡是能下地的都要下地割麦子。小学生一般去拾麦穗,但我决定去割麦子。第二天天不亮,我和其他社员一起,拿着镰刀就下地了。虽已进入夏天,清晨却非常冷,手抓麦子有些凉飕飕的,麦子还没有完全熟透,再加上不得要领,进展非常慢。别的人都割到前面去了,把我一个人甩得很远很远。腰也很疼,手磨出了泡。休息的时候,很多人取笑我,说小孩子根本没有腰,哪来的腰疼。一个早晨,别人割了几个来回,我却只割了一个来回。回家吃早饭时,我怪我的镰刀不快,所以落在了别人的后面。父亲给我磨了镰,又给我讲了割麦子的要领。我把手上磨出的泡用针挑破,找了一只破手套戴上,上午又下地了。麦子经太阳一晒,脆了许多,镰刀也快了,割麦子的要领也掌握了,早晨我是用镰刀砍,而不是割,所以很费劲,上午就省劲多了,这给了我坚持下去的决心。下午捆麦子,开始不会捆,捆的麦个子小,也不结实,后来逐步熟悉了。头两天,感觉一弯腰就疼,第三天,腰也不疼了。第一天,有些度日如年的感觉,后来就习以为常了,人真是有些奇怪。在农村,会割麦子是合格劳动力的标准,否则会被人看不起。整个麦假,我象成年劳动力一样,割麦子捆麦子运麦子打麦子,我坚持下来了,我感到很自豪。当然,我也盼着开学,一开学就不用一天到晚在太阳底下曝晒了,那真是“赤日炎炎似火烧”。第一年割麦子我过关了,第二年当然也不能例外。此后,我除1975年去修岳城水库,完工回来时麦子已割完外,我都从头到尾坚持到底。十年割麦子是我人生的重要经历,令我没齿难忘,至今我也不怕太阳晒,不怕风雨狂,与我割麦子的经历有关。1996年我和两个同学党国英和孙耀唯到我家去割麦子,在中国社会科学院传为笑谈。
1973年末,我高中毕业。当时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回乡务农一条路。我家人口多,只有父亲一个劳动力,家里一直很困难。我回到生产队劳动,父亲的担子就轻了很多。至1978年3月去上大学,我在农村参加劳动四年多一点,开始当生产队技术员,后来当了一年多生产队会计,最后一年当生产队长。
回乡第一天,生产队就让我当农业技术员。我也感到,这个岗位非我莫属。因为,我上高中时,学了一门课,叫“农业基础知识”,任课的是我们的班主任王培显,他上课很认真,他教的东西我后来都用上了。技术员的主要工作是治虫,其次是种植试验。第一项工作我做得有声有色。生产队的喷雾器和喷粉器成为我的主要装备,平时就放在我的床下,一有虫害发生,我便找上一个助手,喷杀一通。在我当技术员的四年时间内,没有严重的虫害发生,不知是否应归功于我?第二项工作我也做出了贡献,也留下了不小的遗憾。生产队给我划出了20亩地,由我支配。(后来,我任生产队会计后,生产队所有的土地都归我支配。)就是说,我想种什么就种什么。当时,真感到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我按照高中课本上提供的方法进行了玉米杂交种的试验,对我们那里一种质量非常好但产量很低的玉米品种进行提纯,想培育出自交系,然后进行远缘杂交。这项工作进行了四年,上大学后不得不放弃了。我还试种了高粱杂交种、玉米杂交种,但产量始终提不高,原因是地力太薄。当时,还没有化肥,农民把植物的秸杆都当柴烧了,草木灰上到自留地里,生产队的地里长期不施肥,地力都耗尽了。公社书记为了提高粮食产量,也是为了提高自己的政绩,想了很多办法,如把农民的炕拆了,把炕土施到地里。有一年,把农民的围墙都拆了,把墙土拉到了地里,有一定效果,但不解决根本问题。我当时也认识到,不恢复地力,产量便不可能大提高。为此,我丧失了一次重要机遇。一天,公社书记找我谈话,问我,“如果你当支部书记,能不能使粮食产量翻一番?”,我当即回答:“不能,不但一年翻不了一番,三年也翻不了一番。”后来我想,如果我说能翻一番,也许就会让我担任党支部书记。事实是,我不但没有当上党支部书记,连党员也没有当上,而让我当了我最不愿意当的生产队会计。我那时已是生产大队的民兵副连长兼团支部副书记,回生产队任会计等于被“贬职”。当然,这些都不是正儿八经的“官职”,而会计被人们认为是一个既有实权又很“清闲”的差事。
“会计”这个差事到了我手里却不清闲。生产队长是我本家一个哥哥,人很本分,但文化水平低,只上过小学,又缺乏领导能力。公社本来考虑让我任生产队长,但他胜任不了会计工作,只好倒过来。本来我可以不管生产,但生产上所有的事务都要我拿主意。我也是个爱管事的人,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决心让社员过上好一点的生活,所以,我分外忙碌。为了完成我制定的计划,我每天都下地和社员们一起劳动,晚上和队委会一起研究第二天的工作,排兵布阵,像打仗一样,生活过得也蛮有意思。
我当会计后干的第一件事是借种子,有点像小说《创业史》里柳青写的梁生宝买稻种。宣布我当会计的第二天,我让保管员打开仓库,却发现仓库里空空如也。马上要春播了,玉米种子也没有。没有种子,春播难以进行,一切计划都将成为泡影。这时有人给我出主意,说村东有一个叫郭云鹏的人和河南有朋友,或许能借到种子。我和郭云鹏不熟,准确说是不认识。不管认识不认识,我硬着头皮去他家里拜访,并说明来意。我当时已是村里的“名人”,不管大人小孩都认识我。现在,我在村里仍然很有名,但认识我的人却很少了。郭云鹏很热情地接待了我,并满口答应。说过几天河南来人,借种子没有问题。果然,过了没有几天,河南来人了,同意借给我们种子。于是,我就借了一辆稍好一点的自行车,第二天,便和河南来的人一起上路了。说是河南省,实际就是我们县南面的内黄县,两村相距30公里左右。有一段柏油路,但大部分是土路。我们天一亮就出发,中午就赶到了。河南来的人比我的年龄大几岁,已结婚生子,也是生产队的会计。我感觉他很实在,一路走一路聊,到他们家的时候,我们已成了朋友,所以中午饭就在他们家里吃。我没有客气,也没有付钱,如要付钱我也没有钱。吃过饭,他出去了一会,大概是和队长商量去了。回来后,一起去了生产队的仓库,保管员已等在那里。通常,仓库有两把锁,保管员拿一把锁的钥匙,会计拿一把锁的钥匙,二人同在,才能打开仓库。仓库打开后,我发现和我们生产队完全不同,库房里装满了粮食。据说河南省推广了杂交玉米的种植,产量有很大提高,社员的积极性也很高。而河北省实行的是“竭泽而渔”的政策,留下的口粮根本不够吃,极大地挫伤了群众的积极性。他们把我带来的口袋装满,足足有一百二十斤。装上车后,我告别了他们,便急着往回赶。回来时和去时不同,一是驮了一百多斤的东西,二是无人聊天了,感觉很寂寞。但我劲头十足,也不感觉累,大概是中午吃得既饱又好的缘故。在内黄县城的大街上停下来稍作休息,就继续赶路,天黑以前回到了家。社员们都很高兴,觉得还是我有办法。此后的两三年,他们给了我全力的支持,无论什么事情,从来没有为难过我。借的是玉米,还的是同样重量的小麦,还的时候我没有去,是委托郭云鹏去还的,所以,和我同行的河南人我再也没有见面,也许今生再也见不着了,但我从心底里感谢他。不仅是他,连郭云鹏现在怎么样?我也不清楚,也许已经去世。出来上学后,再没有见到他。如果他还健在,我一定找一种方式感谢他。也许,他已经把这件事忘记了。人生就是这样,当我们想到要感谢帮助过自己的人的时候,却再没有机会了。
当了会计,有了“实权”,我考虑为“人民”“造福”。我认为最大的问题是解决吃饭问题。要吃饭,必须先解决磨面问题。那时,社员磨面,要到别的村庄,需要等很长时间,甚至等整个通宵。我想买一个电动机和一个电磨,为社员们磨面。给社员们一商量,他们都同意。我们生产队有一个社员的父亲在邯郸工作,我就让他找他的父亲,想办法买一个电动机,旧的也行。他去了不久就回来了,说有一个企业要把旧的1.5马力的电动机卖掉,价格是100元,还可以买一个新的,1马力,价格是80元,问我要不要。我说要,马上筹资。麦收之后,交了公粮,给社员分了口粮后,还有一些余粮。我就让保管员和副队长把余粮卖到了自由市场,说是自由市场,其实并不自由,官方叫“黑市”,小麦的价格比国营粮站高3倍多,但有很大风险,一旦有人举报,就吃不了兜着走。两台电动机和电磨、电碾子买来了,马上开了一个磨房,开始磨面碾米,一共花了300多元,为此卖了1000多斤小麦。磨面不是问题,关键是收费,很多磨房就是因为欠费而关张大吉。为解决这一问题,我决定本生产队社员不必交现金,到年底一起结算。外队的人交现金,没有现金的可欠费一个月。欠费的大多是生活比较困难的人,也有恶意欠费的。我想了一个办法,就是按收到的现金数量给予10%的奖励,这样就提高了磨面工的收费积极性,每月能够收到30多元现金,保证了磨房的维修和生产队的零星开支。磨房一直开到我上大学,后来不知什麽原因就停掉了。
在我当会计和队长的两年多时间,还购置了一台柴油机、一匹马和一头驴。我让生产队的驭手去买一头驴,驴买回来了,花了100多元。然后说,有一匹马很便宜,只要600元,因为有一只脚有毛病,他记下了卖马人的地址。为买马我去找了公社党委副书记,他给我批了一个条子,我拿着这个条子到信用社贷了300元,其他的钱都是卖余粮筹集的。那匹马高高大大,威武雄壮,如果不是脚有毛病,肯定能卖1000多元。但到了我们这里,脚很快就好了,成了耕地的主力。别人见到这匹马,都说我们真有运气。运气归运气,不久,人民公社解体,搞分田到户,这匹马也分了,我们家分了一条马腿。由于土地分成了许多小块,马也就没有了用处。不久,马就给卖了,据说只卖了200多元。当时,我在大连读大学,听到后十分惋惜,但也无可奈何,如果我在家里,我会出钱把它买下来,作为我的坐骑,像唐吉珂德那样去大战风车。还有一匹骡子,人民公社成立时,它就被作价成为我们生产队的重要财产,为我们服务了几十年,是我们生产队的功臣。我曾给其他人说,如果它死了,我们不但不能剥它的皮,吃它的肉,而且应厚葬它。分田到户之后,它不知被卖到了哪里,估计难逃被宰割的命运。
说起贷款,我想我应该算是恢复高考后第一个贷款上大学的人。我接到辽宁财经学院录取通知书之时,真是身无分文。学校远在大连,屈指一算,至少需要30元钱。通知书上写着,如果入学旅费有困难,可到当地教育局申请资助。我到了县教育局,找到了负责此事的人,他说教育局已研究,到火车站买半票,可把车票寄回来报销。我当时想,我如果有钱买票,还申请资助干什么。没有办法,我只能求助于一个在公社信用社工作的同学,他是同学中唯一一个拿工资的人。他正在县城学习,从教育局出来,便找到了他。我提出借钱,他迟疑了一下说:“你贷款吧,我给你写一个条,你去找信用社主任。”我说:“信用社不是不给个人贷款吗?”他说:“你以生产队的名义去贷。”第二天,我从会计那里把章借出来,到信用社贷了30元钱。回来后,给会计写了借条,并保证年内还清。但我并没有按期还清贷款。我按教育局那位负责同志的要求,买了半票,票价不到20元。车到大连,出站时,票却给验票的收去了,我找其要票,说要回去报销。验票的说:“半票不准报销,之所以收回,就是怕你们钻政策空子。”那时的人,真是执行规定不走样,不像现在无论什么事情都可以通融。到学校后我给教育局写了信,说明了情况,但是泥牛入海无消息。我认为教育局欺骗了我,直到现在我还这么认为。这件事使我懊恼了很长时间,我无法按时还清借款,我平生最恨骗人的人,最看不起无诚信的人,而现在是我违约了。四年大学,我只回过两次家。假期,在学校搞勤工俭学,第三年,我攒够了钱,回家时,才把贷款还上,终于卸下了压在心中的一块大石头。
至1978年3月5日我乘上去北京的火车去东北大连上大学为止,我在农村度过了22年半的时光,从童年到青年,从小学到高中,是我最难以忘怀的。最贫穷、最艰苦、最充实、最愉快,最令人回忆,上面所述,只是一鳞半爪,将来有机会再细细道来。(来源:艾蒿书院微信公众号 2024年09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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